谭杉在徐无鬼的床上睡了一晚上,外面的雨也下了一晚上。
第二天他们比平时起得晚。徐无鬼梦到了自己心爱的女子,谭杉说他也是,真巧啊。他们正聊天时,隔壁病房传来了打架的声音。他们第几次打架?徐无鬼早淡忘了。谭杉一溜烟跑去,愤愤不平地被拉回来,脸上还挂着彩。徐无鬼不知道他做了什么,他也没多问。从那之后隔壁就再也没有打过架。
接下来一连好几天都下着绵绵阵雨。天空上凝重的乌云压得很近,似乎从窗子里伸手出去就能摸到。
谭杉很反感阴雨天气,一到阴雨天就觉得浑身不适。他说自己从小到大都这样。然而这个城市在冬天总不是阴天就是下雨,也是难为他了。
徐无鬼通过和谭杉谈心来缓解他对阴雨天的负面情绪。他们俩之间的友谊不断增进,谭杉对徐无鬼的称呼也升级为了更为亲密的“兄弟”。
但是徐无鬼仍然不知道谭杉是何故来到精神病院,又是何故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
又过了两三天,雨仍是下个不停。气温也变得很低——这是徐无鬼在这里过的最冷也是最安静的一段日子。特别加厚的衣服让人觉得行动不便,爱欢闹的病友们因此变得中规中矩。
外面狰狞的乌云似乎越逼越近了,就像要吞噬城市的巨兽。
两个少年坐在一起吃午饭。这日的肉烧得格外香,一向挑剔的徐无鬼也吃了不少。谭杉笑着说:“兄弟,你今天胃口大开啊。”
徐无鬼笑了笑,把大半碗饭和青菜倒进了谭杉的饭盒里。他突然想问问为什么谭杉会被送到医院,但是欲问又止。
谭杉大口大口吃完了只有他才能享受得到的加餐。他抬头看了一眼徐无鬼,但徐无鬼别过脸避开了他的眼神,缄口不言。他皱了皱眉,沉默好了一会。
“兄弟,”谭杉还是先开了口,“你应该记得我说过我父母很严厉……”
徐无鬼惊讶地看着谭杉。谭杉铁青着脸说:“我该有点人的权利,是不是?”
是是是,徐无鬼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。
“凭什么?凭什么?我做错什么了吗?我们做错什么了吗?”
谭杉的眼睛慢慢发红,顿了一会才接着说:“明琴还不是为了躲避?我也想逃啊,可是我他妈逃去哪里?啊,明琴……我的朋友们……这就是人们想看到的吗?为什么?十多年了,我不奢求什么,只想自由!自由,你懂吗?自由!谁他妈懂?”
语无伦次的谭杉越说越激动,脖子和耳朵都涨得通红。他抑制不住情绪,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饭碗里。徐无鬼拍拍他的背,想让他平静下来。但汹涌的泪水就像决堤之洪,在谭杉烧伤累累的脸上肆意纵横。徐无鬼没有办法,只好用自己的衣袖给谭杉擦眼泪。谭杉一边大哭一边喘着粗气,惊动了病友。同房的病友都放下饭碗围了上来,议论纷纷。谭杉越哭越大声,连隔壁的病友都听见了,他们纷纷挤进了病房,把徐无鬼和谭杉围得水泄不通。
“这是怎么了?怎么哭成这样?谭杉还好吧?”清醒着的竹竿上前问。眼见谭杉越哭越厉害,徐无鬼无奈地摇摇头,无助地看着周围的人群。
正当所有人都觉得手足无措时,更棘手的事发生了。谭杉突然止住了哭泣,从床上弹跳到了桌子上——是的,就是弹跳。谭杉站在桌子上放声狂笑,咧开的嘴边拖着长长的涎水,还有许多饭粒和嚼碎了的菜从嘴里吐出来,把病号服弄得脏兮兮的。病友们被吓得纷纷后退了好几步,只有徐无鬼仍坐在位置上。
这简直是个怪物。徐无鬼觉得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病人压根就不是他认识的谭杉,不是他的好兄弟。那人从桌子上跳了下来,奋不顾身地冲出人群,就像是把人群撕了个大口子,一溜烟冲进了走廊。病友们被吓得不轻,整个病房里鸦雀无声。
病人在地上乱跑着,像是在躲避着什么。过了一会,他又在地上像被火烧了一样一边撕心裂肺地惨叫一边痛苦地打滚。最后,他停下来对着门里的人群喊话:“嘻!我怎么可能是精神病呢?老子没病!都胡说八道什么呀……”
没有人敢上前一步,就连徐无鬼也像被钉在位置上一样一动不动。
很快就有医生和护士赶来制服了他。病人被几个人强制拖着走——不用说,等着他的是一件紧身衣。
几个护士涨红了脸拖着他走。病人嘴里仍倔强地嚷着话:“去他妈的……老子告诉所有人,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,若为自由故,两者皆可抛!”他凄厉的声音就像是一只坏了的喇叭,振聋发聩。徐无鬼跑出病房想跟过去,却被身后的病友拉住了。他看见病人通红的大眼里闪烁着一种野兽般的异样光芒,似乎要吞噬他的好兄弟谭杉。他觉得很害怕,一下子瘫坐在地上。
谭杉被人带走后,隔壁的病友被医生赶了回去,同房的病友们搀扶着徐无鬼回病房。徐无鬼一下子扑在了床上,从枕头下拿出羽毛紧紧攥在手心里。他瑟瑟发抖,羽毛很快就被他的冷汗浸湿了。
竹竿拿来纸巾给他擦汗,瘦得让人担忧的脸上满是关切。他安慰徐无鬼说:“别担心,谭杉不会有事的。过不久他就会平安回来。”
其他病友也跟着附和。徐无鬼抬头看他们,良久,他挤出一丝微笑向他们点了点头。没想到其实他们真的很亲切。
徐无鬼躺在床上等谭杉回来。他在等的过程中不小心睡着了好几次,每次醒来都没看到谭杉回来。到了晚上他又醒了一次,厚厚的被子把他捂出了一身黏汗。这夜没人打鼾,没有人咳嗽,也没有雨淅沥沥的声音,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。徐无鬼四处张望,窗外透进的光映照在墙壁上,让这间病房显得愈加苍白。徐无鬼深吸了一口充满药味的冷空气,打了个颤。
他突然觉得很无助。他想要把病友们叫醒,但又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。
攥着羽毛的左手已经严重发酸了。他轻叹了口气,凝望着它。就算在如此沉重的深夜里,羽毛的色彩仍显得那样明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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